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☆、荊棘的王冠017

關燈
雖然每個人都叮囑浩瀚多多休息,他自己也覺得精神不濟,但翌日清晨,他還是像平常一樣早早起身走進了書房。這兩天積壓的事務,這場風波造成的殘局,都需要他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收拾。

他命小童泡上一壺濃茶,轉身剛要坐下,赫然發現桌案前的陰影中趴著一個人。

“臺輔!”

就算是浩瀚,也不禁發出了吃驚的聲音。

太陽還沒有升起來,黯淡的油燈光下,滿地金發都泛著有氣無力的灰色。

“抱歉,嚇、嚇到您了……”

景麒用力支起上半身,但很快就再度癱倒在地。

“您這是怎麽了?為什麽會在這裏?”

浩瀚扶著他靠墻坐好。

“我剛從蓬萊回來。”

“啊?”

“蓬萊硝煙彌漫,屍骨如山,血流成河,我怎麽也找不到夫人的墳墓,我好像昏迷過好幾次,浩瀚,我差點再也回不來了。”

“沒關系,沒關系,回來就好。”

浩瀚握住那雙顫抖不已的手。

“麒麟的健康關系著國家的安危,每個人都無比關心。所以我想在你這裏避避風頭,恢覆元氣之後,再在金波宮公開亮相。”

“好。”

“多謝。”

“外間有我午間休憩的長榻,您可要上榻小睡?”

“嗯,也好。”景麒露出了苦澀的笑容,“雖然我沒什麽心思睡覺。”

“臺輔,為夫人掃墓,究竟有什麽意義?”

“浩瀚,對人類來說,母親究竟是什麽意義?”

“我已經不是人類了,人類的事情,已經忘了。”

“先王非常思念她的母親,不能為母親慶生,不能為母親掃墓,都讓她非常痛苦。為此她怨恨我不能讓她還原為人……”

“還記得嗎?從前,您常常要我做伴,去水繪園為先王掃墓。”

“啊,是啊,還被海客取笑,說我倆手持花束白衣翩翩,一個像新郎,一個像伴郎。”

“您為什麽要去給先王掃墓呢?”

“對於麒麟來說,王是一種近似母親的存在吧。那個時候,我是那麽想的。”

“後來又為什麽中止了?”

“想通了一些事,感到無法面對她,無法面對她的墳墓、回憶以及任何事。”

“哦,很好,我正想和您談談這些事。”

“抱歉,我不想談。”景麒斷然拒絕。

“我也想通了一些事,想印證一下,和您是否心有靈犀。”

“……不想談。”景麒依然拒絕。

“最近我突然想通了月溪的事。”

“哈?”

“青辛是對的,我和朱槿都錯了。月溪並不是一個卑鄙的偽君子。啊,該怎麽說好呢,這就是野獸的直覺吧。青辛一直堅稱月溪是一個悲情的志士。”

“唔……”景麒明顯地動搖了。

“突然之間我就明白了一切,臺輔,擇日不如撞日,我倆這就來做約定吧。”

“什麽約定?”

“主上如果失道,我將代替您執行死刑。”

“浩、浩瀚……”

“請您盡情地歡笑吧,了無掛礙地親近主上吧。您的天職已經不屬於您了,一切包在我身上。到了我弒君叛上的那一天,您還可以盡情地哭泣盡情地怨恨我。麒麟本來就沒有必要想太多事,對不起,臺輔,我為我倆初會時的謬論道歉。”

“您……”

“還記得蓬山最初的教導嗎?您並沒有需要刻苦學習的功課,變身也好,折伏使令也好,都是麒麟自然而然就能做的事情。您只要健康自在地成長就可以了。自作聰明的我害您走上了自尋煩惱的歧路,所以,我會把後果承擔起來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

“您不用太在意,像月溪一樣弒君的人並不是鳳毛麟角。只是這些人通常會把現場偽裝成自殺,換言之……禪讓通常就是一場謀殺。月溪的特別之處僅在於刺殺麒麟。麒麟一死,禪讓也就無法成立了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話說回來,臺輔,我不會允許您死,民眾需要您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民眾需要您舍身就大義。”

“嗯,不管是痛苦還是歡愉,我都會執著地活下去。”

“慈悲,慈悲,慈愛總是和悲憫糾結在一起。麒麟的生木又名為舍身。您降生於世,就是為了舍身造福大眾。”

“我明白。”

“月溪……他只是太看不開了。”

“我明白。”

景麒認真地點了點頭。

浩瀚的臂膀溫柔而又有力,但景麒心頭突然掠過一陣惶恐。

和陽子本人約定弒君的人當然只是意欲震懾,而背著陽子和自己約定弒君的人,恐怕是出自真心。浩瀚,看似溫文的浩瀚,其實比青辛危險得多。

世上沒有不滅的王朝,沒有永恒的名君,無論陽子如何仁慈、強大、睿智,總有淪為亡國之君的一天。到了那一天,眼前這個溫潤如玉的男人就會化為劊子手……

********************

“您這是怎麽啦?”

“為什麽這麽傷心?”

“為什麽哭成這樣?”

無論怎樣詢問,被子裏的人都充耳不聞。景麒只好用力把錦被從她身上拉開。天已經比較熱了,她的臉悶得通紅,一頭汗。他不明所以地擦拭著那紅臉蛋兒上的汗水和淚水。

“景麒!”滾燙的手立刻攥緊了涼冰冰的手,“我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了。”

“怎麽會呢。”

“我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了。”

那聲音裏滿是委屈。

“我不會離開您,永遠。我發過誓的,您忘了嗎?”

“那為什麽昨晚和前晚你都沒回來。”

“因為行程有點不順利。”

開頭就不順利,景麒默默地想,也許那是個預兆,預示他歷盡艱險最終無功而返。她的眼裏都是淚,所以沒能看出他的疲倦、狼狽和……無奈。他無奈地把她低垂的頭摟進懷裏,深覺責任重大。是他強行改變了她的人生,給了她新的人生,所以,他要盡力讓這新生好一點。

“景麒,你是去蓬萊了嗎?”沈浸在悲傷裏的陽子一反常態的敏銳。

“啊,是啊。”景麒不擅長撒謊,只好老實承認。

“蓬萊現在怎麽樣?”

“還是老樣子,很奇怪。”

“奇怪……對你來說蓬萊確實是個奇怪的地方吧。就像我,初來乍到時,不,直到現在,還是感到慶的有些地方很奇怪。”

“您想念蓬萊嗎?想過蓬萊的親人嗎?”

“有時候,前些年,常常想。”

“果然。”

“那時,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,認識我、記得我的人正在陸續死去,和蓬萊早已斷絕了實際聯系的我在這些人辭世之後,就會徹底不覆存在,好像從來就沒有我在那裏生活過一樣。所以想回去,好想回去見見父母,見見杉本,見見別的隨便什麽人。”

“可您從未提起過。”

“和人命比起來,個人的感時傷懷悲情愁思什麽的,壓根就不值一提啊。”

“哦。”

“你不會同意……別說你不同意,我自己首先就不能允許自己枉顧他人的犧牲跑回蓬萊去大發感慨。我有點痛苦,我想不開,我不適應目前的處境,我有幾個放不下的人,等等,這些私人的愁緒,為了這些私人的小情小調小憂傷禍國殃民毀滅世界,是中二生才會遐想的事。”

“中二生?”

“本來是指十四五歲、在上初中二年級的學生,後來就泛指心智發育尚未健全的人了。”

並不是壞人,也不是愚人,只是還不成熟,還需要成長。

“哦,看來,先王中二了一輩子。”

“噫!”

“怎麽了?”

“沒想到你會這麽輕率地評論她!”

“她一直沒有成長,似乎拒絕成長。最後一切已成定局,一切為時已晚。”

景麒的語氣並不輕率。

“你想她嗎?”

“只是遺憾。”

“為什麽你每年都帶花去蓬萊呢?”

“為您做一件有意義的事。”

“呵,媽媽……”陽子閉起眼睛,回想那個最初的傍晚。鮮花盛開,身邊有摯友為伴,“那天,是那天嗎?媽媽去世了啊。”

“是在那天之後……請節哀。”

“王往返於兩個世界時,會發生巨大的災害。所以你替我探望了臨終的媽媽,出席了媽媽的葬禮,然後每年都去掃墓嗎?”

“嗯,萱草是慶的母親花,一如蓬萊的康乃馨。”

康乃馨,景麒的發音很標準,看得出用過心。

“蓬萊的人很難感覺到你的存在吧?”

“但夫人在彌留之際看到了我。”

“哎?”

“我常常在她耳邊念叨,陽子如今幸福美滿地生活在一個遙遠的地方,請她不必擔心。她聽不見我的聲音,也看不見我的形體。但是最後,她笑了。”

“媽媽……”陽子淚如泉湧。

“靈魂離體,人類就會死去,靈魂就會消散。但在將離未離的一瞬間,可以和我進行微弱的接觸。夫人面帶微笑而去,沒有留下遺憾。”

“……你今天可真是一反常態地嘮叨。”陽子拿手背抹著眼淚。

“以庸才之心度聖君之腹,是我的錯。”

“呵……”

“赤樂王朝會迎來三百年大典,這是我從最初開始就確信的事。”

“最初?是誰老在那裏恨鐵不成鋼地嘆氣啊。”

“啊,那麽,稍微晚一點。”

“景麒……”

久違的倦意終於湧了上來,陽子在熟悉的氣息中安心地閉上了眼。

“景麒,這麽多年過去了,掃墓究竟還有什麽意義呢?”

“即使您本人也認為毫無意義……我只是不想讓您留下遺憾而已。”

景麒猶疑著,不知是否要把蓬萊戰亂、街區和墓園已然面目全非的兇訊告訴陽子。

“從明年開始,別去了吧。”

“您徹底放下了嗎?”景麒悄悄松了一口氣。

“徹底放下自己的過去,也許很艱難。不過這種形式上的悼念對於務實的我來說,並不那麽重要。”

“對啊,您是粗人,不能體會細膩的心緒。”

“我是務實,不是粗!”

“睡吧,睡吧,您累了。”

“你……”

“一直在這裏,一直在您身邊。”

“蓬萊很遠,你要是離開我,獨自去什麽遙遠的地方,我會擔心。”

“呵。”

“因為在這世上,殺戮和流血事件實在是防不勝防。”

“我明白了。”

“留在我身邊,我會保護你。”

“遵命。”

(那天,我還為您帶回了夫人的骨灰。可是您突然跳下了使令的背,我迫不得已倉促變身。夫人的骨灰,就那樣撒在慶的國土上,再也無法攏起……)

這些話,還有必要說嗎?

時過境遷的事實,還有必要讓陽子了解嗎?

如你所知景麒是個寡言少語的人,所以他默默地陪伴著陽子進入了夢鄉。

(待續)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